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马黎

9月2日，全新开张的之江文化中心将迎来第一个周末客流。

(资料图)

这几天，各馆的预约情况和难易程度时不时在发生变化，但是大家想去“尝鲜”的劲是一致的。尤其是浙江省博物馆之江馆，很多珍贵文物和借展文物只有一到三个月的展期。比如《富春山居图（剩山图）》真迹只展一个月；上博借展的宋画马麟《楼台夜月图》，10月8日就要回老家，要看得趁早。

这一次，浙博之江馆一口气开了12个新展览，分布在一到四楼。

其中，关于浙江历史的基本款，也就是一个省级博物馆的固定陈列、通史展，叫“浙江一万年”，相当于以前武林馆的“越地长歌”，按时代分为7个单元，从百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，一路讲到1921年“红船”。

文物底子和时间轴并没有变。但是，这次走进通史展，大家的第一感觉：大，太大。接着是：怎么回事，感觉看了一个新展览？

7个单元，每个单元都有独立的策展人。所以光是一个通史展，就有7个策展人，等于做了7个专题展览。

这其中，最大的变化，就是浙博吴越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(筹)副主任魏祝挺策展的第四单元：“吴越胜览——五代十国时期的浙江”。

浙博之江馆开馆后的第一场策展人导览，小魏老师被包围

被逼墙角的小魏老师。魏祝挺供图

这句介绍有点拗口，里面隐藏了几个信息。

这是浙博通史展全新设立的单元，也是我国省级博物馆的古代史基本陈列中，首个五代十国史专题展厅，更是首个以吴越国为主题的通史单元。

展出文物近500件，一级文物13件，主要来自浙江省博物馆的馆藏，并向临安博物馆、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、绍兴博物馆、绍兴越国文化博物馆等单位借展。

而且，浙博不止在通史展单独为吴越设单元，在三楼全新的专题展“名人馆”中，第一个亮相的名人，就是吴越国王钱镠——《保境安民话钱镠——浙江名人文化系列展》。

今年，也是吴越国之年——吴越建国1100周年（923年建国），剧透一下，年底会有一个吴越国的纪念活动。

1. 从一个柜子到一个单元

为什么是首次？“五代十国”为什么过去在通史展里没有一席之地？

魏祝挺说，省级博物馆里，最有可能做的，比如说五代闽国的福建，还有四川、广东，都没单独做。为什么？“这段历史对于各省来说重不重要，这是第一点。第二点是文物能不能撑起来，这两点都得满足才行。”

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同学都知道，学历史，最难的就是分裂的时代，春秋战国、魏晋南北朝、五代十国，真的头疼。十国是哪十国，大部分人都答不出。

这两年，魏祝挺也感觉到，五代吴越国逐渐受到重视，但“吴越”二字单独使用还是会造成歧义，“有时候人们搞不清你说的是春秋吴越争霸，还是五代吴越国。”他觉得，还是需要辨识度更高的专有名词，如“吴越国”，“五代吴越国”，“钱氏吴越国”，才能直接想到钱镠，而不是勾践。

“不管是历史还是对考古研究领域，很多人都认为，五代十国是一个落后的时代，所以这个时代大家都是跳过去讲。作为唐和宋之间一个过渡阶段，只要你有一个柜子就算过渡了。”

武林馆“越地长歌”五代部分，只有一个柜子。“钱镠的相关文物走过以后，一下就跳到北宋了。五代宋元佛教文物里再摆了一些吴越的佛像和宋代佛像，就没了。吴越的特性，并没有展示出来。”

那个柜子大概多少大？我问。有点不好意思，几乎不记得“越地长歌”里还有吴越国的存在。

他双手平展——喏，就这么长。文物，扳扳手指头就可以数完——捍海塘木桩、二王合批、金书铁券，加一点白瓷，一个龙纹罂、陀罗尼经、金银器一件，还有几个投龙简，几个木俑，加起来20多件组成了一个柜子。

这次，如何把一个柜子变成一个单元？

要把过渡阶段讲成一个单元，一个故事，还没有博物馆做过。在论证阶段，有专家提出异议，不同意把五代作为一个单元，最多五代宋是一个单元。大家普遍认为，五代是不能撑起展览的一个单元的。

比如，吴越国的上一个单元，是秦汉六朝隋唐，有1000年，吴越国100年都不到，有必要“独立”吗，文物撑得起来吗？

对魏祝挺来说，压力很大。

2.只此吴越

吴越国对于浙江的重要性，独一无二，就如这个标题：“五代十国时期的浙江”。有人说，只此吴越。

何以唯一？

五代乱世，梁、唐、晋、汉、周五朝，走马灯般更替，国祚短促。同时存在的十国政权，大多由中原南下之武人所创。但是吴越不一样，如果要评价，浙博历史部主任黎毓馨经常会用一句话：土人建国，且善始善终者，独有吴越。

唐末纷乱，临安乡人钱镠趁势崛起，统一两浙，建立了吴越国，定都于杭州。杭州第一次成为都城，它打破了地方的均衡，从此成为东南第一州，傲视周围州郡。

钱镠及后继子孙钱元瓘、钱弘佐、钱弘倧、钱（弘）俶，历经三代五王，奉五代、北宋王朝为宗主国，保境安民，国力殷实。在钱氏诸王用心经营下，处于征战不休时代中的吴越之地，保持了繁华与安定，从公元907年一直延续到978年，钱氏立国72年，经营杭州长达九十余年，成为五代十国时期立国时间最长的地方政权。

尤其是末王钱俶纳土归宋，使得“保封疆于边徼，家世承袭，已及百年”的吴越之地完璧归宋。“上有天堂，下有苏杭”，吴越成为乱世中偏安东南的富饶国度，莫不与钱氏有关。

我们现在说，1000年宋韵，毫无疑问，吴越国是它的前传。吴越国的底子，钱镠定下的杭州城址“腰鼓城”，奠定了后来南宋临安城的样貌。吴越国的两镇、两国体制，在宋代演变为两浙路，成为后世浙江省的雏形。

再看单元的主标题：吴越胜览。

这是2011年，黎毓馨在浙博策展的一个吴越国文物主题展的标题。胜览不是虚词——天文、水利、建筑、航海等科技成就独树一帜；丝织、制瓷、琢玉、金银加工、线刻铜镜、雕版印刷诸项，历历可“览”。考古发掘所获礼佛供具、金铜造像、阿育王塔、经卷法宝等类，珍品比比皆是。

雷峰塔考古发掘已经过去了20年。

黎毓馨，雷峰塔遗址发掘领队，调至浙江省博物馆工作后，研究方向转为吴越国时期佛教文物和中国古代佛塔地宫。20年来，他在全国各地寻找吴越，在博物馆里捡漏，他在找归宋前夕，那些细枝末节，那些“全新的历史”。这些年，他策展了多个以吴越国为主题的重磅展览，除了吴越胜览外，还有“地涌天宝——雷峰塔及唐宋佛教文物展”“石铭江南——钱氏吴越碑拓展”等。两年前，他在杭州烟霞洞偶遇吴越国罗汉造像题记，又解决了历史上十八罗汉的起源问题——这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十八罗汉造像。他和魏祝挺共同完成了这篇论文。

如何把吴越国的故事讲好，这是两人想的最多的事。

3.地图也是新的

吴越国故事的开场白，不是文物，而是一张地图。

魏祝挺说，这张地图，是最新画出来的。

为什么要新画？

先回答一道题：西都钱唐府，指的是哪里？

估计很多人又要放弃。

唐乾宁五年（898）后，杭州成为浙西道首府。吴越国时期，杭州成为吴越国的都城和区域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，称“西都钱唐府”。

但是，此前的吴越国地图，包括谭其骧著作中出现的地图，写的都是“西府”和“东府”。

魏祝挺说，人们不知道吴越国建过都，因为钱俶的弟弟钱俨在北宋时写的《吴越备史》中，没敢提吴越国建都这件事，而是改成了西府和东府，用的是吴越自己的国号来纪年——吴越显德元年，而不是传统的中原王朝纪年方式——后周显德元年。所以，后人提到杭州和绍兴，写的都是西府和东府。

这是第一次把“西都钱塘府”（杭州）“东都会稽府”（越州）标在了地图上，也是魏祝挺的最新考证成果——《吴越国两都考》即将发在最新一期《唐史论丛》上。

另一张地图，也是最新考证。

“以前吴越国的杭州城历史地图，都是画到这里。”魏祝挺指了指六和塔。

文献中说，钱镠住的杭州城“南到龙山门”，都认为龙山门就是六合塔的门，其实是理解错了。他指了指地图中的山，这是秦望山，文献中说杭州城包住了秦望山。“当代，这里确实是秦王山，所以把它给包进去了。但是古代的秦望山，是将台山。这在文献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。”

看地图，吴越国的形状，跟南宋临安城几乎一模一样。“南宋没有重建城墙，因为文献也从来没记载过南宋重建过杭州城，所以，两宋沿用吴越的城市。”魏祝挺说，文献只记载过南宋在现在的中山南路这里，向东扩建过一点点，南宋只变化过这么一点点。所以杭州城始终是这个样子。

这也是吴越国为何重要的体现。

看展览，很多人只看物，不太喜欢图版上的大段说明。这个展览的文字量不算很大，但几乎每一句、每一张图，都是干货。很多故事和新研究，就藏在里面。

比如，讲到吴越国和中原的关系，图版有一段话，提到“中原八朝”——

吴越钱氏自唐末占据两浙开始，至“纳土归宋”，在处理与中央政权关系的问题上，始终奉行“善事中国”的政策，先后奉中原八朝（唐、后梁、后唐、后晋、辽、后汉、后周、北宋）正朔。但是，私行年号，私立庙号、陵号等行为，又可以看出“善事中国”本质上是一种乱世生存的智谋。

“善事中国”，以前一般说中原七朝，图版里却写“八朝”，把辽也放进去了。

公元947年，吴越的年号是“（辽）会同十年”，说明吴越奉辽为正朔，因为当时的辽已经灭了后晋，后汉还没有成立的时候，吴越必须找一个主人，他不能自己弄年号，这说明吴越谨小慎微，宁可以辽为宗主国，所以就奉中原八朝为正朔。

图版上的图，就算实物没来，也不能飘过，不然会错过一个“第一次”。

这件钱镠亲书的《镇东军崇福侯庙记》拓本，也是首次公开，原碑在绍兴府山城隍庙，今已不存。

开平二年（908），后梁朝廷应钱镠之请，赐镇东军的墙隍（即城隍）神庞玉，号崇福侯。钱镠接到敕文，亲笔书写了《镇东军崇福侯庙记》，体现了钱镠对越州的经营。

看这个拓本，回字形，中间是后梁皇帝朱温的敕书，钱镠写的庙记，包围着它。这种结构排版非常罕见，几乎没有第二个案例，等于中间是皇帝的引文，前后是自己的“注”，体现他非常尊重后梁。

朱温的父亲叫朱辰，“辰（chen）”字要避讳，不能用，“温”当然也不能用。那城（cheng）隍怎么办呢？就叫墙隍——城隍庙叫墙隍庙。

4.多个首次展出

必须说说展览中的第一次。

钱镠长什么样子？

浙博第一次展出了钱镠像的明摹本。通史馆展的是复制品，原件，在名人厅的进门处，你一眼就能看到，但只限时展出三个月，可见珍贵。

名人馆的钱镠像（明摹本），只展三个月。董旭明 摄

魏祝挺说，这张画像也是最近确认的。“馆藏一直在，但没写是谁，写的是吴越王像，还有两张吴越王像，谁也不知道他是谁，最近考证出来这个是钱镠，还有一张是钱元瓘。”

杭州第一大碑也展出了。

浙博拿出了一件从未展出过的拓本全件：吴越国第二代国王——文穆王钱元瓘的神道碑，943年刻，历经1000多年。

神道碑是什么？

在地面的墓葬建筑中，石碑、石表、石兽，组成了一个墓前的神道，通向最后的墓葬。神道碑，就是竖立在墓表的石碑，仅限于帝王和少数显贵勋臣可用，内容重点是宣扬墓主的功德。

钱元瓘的墓建在玉皇山脚，就在现在的南山公墓。早年被盗掘，“文革”时，神道碑等损毁殆尽，目前已知唯一现存的拓片，藏于浙博，为“古物保管委员会浙江分会”所拓。

魏祝挺说，五位吴越国王的神道碑里，钱镠、钱弘佐的早就不存。钱弘倧没有按国王礼葬，钱弘俶的墓在洛阳，也没有以吴越国王礼葬。所以实际存世的只有钱元瓘吴越国王神道碑，我们还可以看到唯一的拓片。

除了唯一，这块神道碑还有一层重要性。

吴越国王的神道碑，由当时中央政府的宰相撰写。比如钱镠的，由后唐宰相杨凝式写，钱元瓘的神道碑由后晋宰相和凝撰文，后晋大臣权令询书写，并亲赴杭州宣赐碑文，于天福八年刻石勒铭，代表了中原王朝对这位国王的官方评价。评价当然很高，文章回顾了他的一生，细数人生高光时刻，比如狼山江之战中，他以阿拉伯火油摧毁淮南舰队，以第七子的身份继任为两浙之主。

吴越国王都是中原王朝的“天下兵马都元帅”或“天下兵马大元帅”，所以我们看到这块神道碑的碑首写的是：大晋故天下兵马都元帅守尚书令吴越国王谥文穆钱公神道碑。

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考古发掘中，钱元瓘的墓志在南山公墓中发现。魏祝挺说，墓志残得很厉害，但神道碑的文字和墓志可以相互参校。

小提醒：展厅图版上可以看到20世纪初原碑的老照片。

前几天，有粉丝留言：这件拓本在浙博去年的“湖山镌永”展过啊。

请注意，“第一次展出”后面还有个后缀“第一次展出全件”。

魏祝挺说，上次“湖山镌永”展了一件没有碑额的拓片，因为西湖美术馆的展厅不够高，4米5，而浙博新馆在三楼，层高5米6，所以，这次展出的是有碑额的全件。

布展时，他还在底下特意留出了龟趺座（碑下的龟形石座）的高度，模拟了古人仰视的视角，加上螭首，高度可以达到5米。杭州第一大碑，名副其实。

再看一只首次展出的大缸——长明灯，还是青瓷的。

这是钱元玩墓出土青瓷大缸。钱元玩，名气不太大，他也是钱镠的儿子——第十九子，不过，出家为僧，法号令因，兼任吴越国最高等级寺院杭州安国罗汉寺和真身宝塔寺住持，授吴越僧统。

宝大元年，钱元玩在杭州真身宝塔寺去世，归葬故乡衣锦军，也就是临安，谥号慧因普光大师，塔号净土，塔后为墓。该墓早年被盗，1962年考古发掘，考古人员就发现了这次展出的盗墓贼带不走的巨型青瓷缸等文物。

这么大的缸，什么用？魏祝挺推测，油灯。水丘氏墓出土过三件大型器：褐彩云纹熏炉、盖罂、油灯。那件油灯也很大。

为什么油灯要做得那么大？

“因为要点千年万年，他们不知道氧气问题，烧几个钟头就灭掉了，结果一缸全是油。”

大缸后面的图版上，有一件拓片，别错过，也是首次公开。“吴越国故僧统慧因普光大师塔铭”，立于应顺元年（934）。碑原位于临安净土寺，今已不存。“这件拓片也是第一次发现，之前以为已经没有了，最近在北大图书馆发现了这张拓片，这次就做在展板里，也是第一次向公众展示。”

5.一级文物

很多人关注吴越国王室的随葬品。

吴越国王室墓葬，主要分布在杭州和临安两地，经考古发掘的有钱镠之父钱宽、母水丘氏墓（补充知识点：有的书上会写成“水邱氏”。黎毓馨老师说，“水丘”才是正确写法，水邱是避讳的写法）第二代国王钱元瓘墓，钱元瓘正室恭穆夫人马氏墓（康陵）、侧室恭懿夫人吴汉月墓。

吴越国王室墓葬多有壁画或石刻，置四神、十二生肖像，墓顶有天文星象图。随葬品以越窑青瓷、官款白瓷、金银器、玉器为主。

这一次展出了哪些？

眼前的通柜里，三件一级文物放在一起：执壶、海棠杯和花口盘。

海棠杯可以放在花口盘上。三件一套，喝酒的。1978年出土于钱镠的父亲钱宽墓中。大家看到会觉得，哇，美。

然后呢？

钱宽在唐乾宁二年（895）去世，光化三年（900）归葬临安明堂山。钱宽夫人水丘氏，死于唐末天复元年（901），也葬于同处。请注意，当时还在晚唐。

两墓中都出土了这样精美的白瓷，最关键的是，在瓷器和窑具上刻“官”字，显然是为了将官方订烧的瓷器与其他商品瓷加以区别。所以，钱宽墓中出土的壶、杯、盘、碟等整套官款白瓷器，是唐朝官方赏赐钱氏之物。

当时，钱镠完全可以拿出一套越窑来，但是他给父亲和母亲下葬的时候，要用最好的瓷器，用的是唐朝赐的定窑白瓷，“说明在晚唐，即使是浙江也认为白瓷是上品，后来就没有这个概念了。”

再看一件一级文物。

这件龙纹罂，通体青绿色，是秘色瓷中的精品，出土于杭州玉皇山吴越天福七年（942）钱元瓘墓中。它在“越地长歌”展出过，但是，这次搬家到之江馆，魏祝挺在布展时特意给它转了个方向——观众第一次清楚看到了器身上浅浮雕的两条龙——双龙戏珠。

本来还有个把手，但是碎了已经看不到。它出土的时候，龙鳞上带着金色鳞片——残附着三片金箔，这就可以印证文献记载了。

吴越国的秘色瓷经常用金银镶边，被称为“金棱秘色瓷器”“金扣越器”“金银饰陶器”。《吴越备史》引《供奉录》载，吴越国共计上贡北宋朝廷“金银饰陶器一十四万事”。秘色瓷烧造难度极高，体现了吴越国时期高超的制瓷技艺和发达的手工业水平。

而这一件，连细小的纹饰也不放过，也要镶金。

“这件为什么会留下来？因为出土时我们看到是碎的，盗墓贼可能觉得碎了就没拿走。实际上，这件是目前所见吴越国最高等级的秘色瓷器。”

6.没有人敢“到此一游”

吴越国历代国王建寺立塔，开窟造像。吴越国时期的现存石窟，几乎全部分布在杭州西湖周边。这次，展厅里也能见到它们——原大原色3D打印了四座吴越国杭州石窟造像：烟霞洞白衣观音、烟霞洞杨柳观音、烟霞洞第十八罗汉、飞来峰西方三圣。

腾宏鸥 摄影

在博物馆，很多人会被具体的“物”吸引，对于墓志、拓片等“有字的”文物，会觉得“看不懂”。实际上，镌刻在摩崖、石碑、塔幢上的题记，在吴越都城杭州发现得很多。

这些展品“不好”看，跟人们印象里的“精美文物”也搭不上边，很多人看5分钟大概就想走了。但魏祝挺希望大家停一停，凝视这些刻在石头上的文字，这里或明或暗记载着发生在吴越大地上的真实故事。

他在梳理题记时，就有一个发现，钱氏统治期的杭州城，没有发现如唐宋人一样的打卡痕迹“到此一游”，所有的题记都是国王的建设题记。“因为这里是首都。一切留下来的字，都跟建设有关，可见吴越国的等级非常森严，臣下不敢在首都随便题。”

吴越国在建设都城杭州时，留下了哪些题记？

杭州玉皇山南坡的龙德元年（921）吴越郊坛题刻，是钱镠在郊坛工程完工后亲笔题写，应为当年冬至日举办的郊天大礼所用。郊天是僭越的行为，代表了中原王朝衰落时期钱镠的野心。

钱镠郊坛题名拓片 董旭明 摄

杭州将台山顶排衙石的钱镠诗刻，是龙德三年（923）吴越建国时，钱镠亲笔题写。钱镠开山凿平基址时，发现土中两行巨石，拱卫如仪，后称“排衙石”。72岁的钱镠赋诗一首，“东南一剑定长鲸”，体现了—代枭雄的非凡气度。

杭州慈云岭南侧的慈云岭路记石刻，今已不存。宝大元年（924），钱镠从龙山开慈云岭路至西湖南岸，建西关和台殿水阁，并亲笔题写开路记，刻于路边。

冷求等开路记石刻，位于杭州飞来峰神尼舍利塔遗址下方。天福四年（939），钱元瓘命中直都（吴越国禁军）修复天竺寺后山通往神尼舍利塔院之路，并新建观音殿。

但是，一到978年以后，情况就不一样了。

978年，第二次入京朝觐的吴越国王钱俶，纳土归宋，实现了和平统一。北宋官员一来杭州，就开始到此一游了。

北宋太平兴国三年五月，宋太宗命范旻为权知两浙诸州军事，去吴越国都城杭州接管政权。北宋官员一边出差，一边游玩，就开始刻“到此一游”了。

杭州青林洞郝濬等题名拓本

我们在展厅看到了杭州青林洞的一方题名拓本，就是这年十二月，郝濬、范旻等人到灵鹫寺理公岩玩时所题。不止这一波，此刻边上，还有两波人前后脚的到此一游——同月四日的节推王昭远、钱塘尉阎吉、殿前承旨程道符，以及次年正月的观察判官刘等题名。这些“作者”，都是北宋朝廷派出接收吴越国的官员。

吴越国单元，如果只推荐一件文物，魏祝挺会选这块石头。

它也是首次展出——吴越开宝四年（971）赵昭文墓志原石。为啥强调原石，“吴越胜览”展出过拓片，这一次，原石首次公开亮相。

赵昭文，谁？不管，先看他一米长的简历——历任湖州安吉县尉、长兴县丞、会稽府新昌县令、明州奉化县令、台州黄岩县令、钱唐府桐庐县令。晚年，到了吴越国后期，他又去苏州当官，任屯田员外郎、知中吴军榷粜转运务兼回图榷酒等务，主管农业、商业、税收。

这块石头一直睡在馆藏库房里，有100多斤，相当于一个大人的体重。

手电筒一打，开头五字：大宋吴越国。

这块墓志原石为什么重要？

魏祝挺说，杭州几乎出不了吴越墓志，包括宋，都被盗光了，这块墓志就是罕见的“杭州墓志”， 墓志背面还刻有太平兴国三年（978）迁葬杭州的内容。1982年杭州西湖区出土，也是杭州现存最完整的吴越国墓志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，墓志中的“会稽府”“钱唐府”，是吴越国东西二都名称的见证，很珍贵。

还有一件“石头”也是首次公开展出：吴越天福六年（941）杭州水心寺经幢，沈仅供养，绍兴越国文化博物馆藏。

杭州水心寺在哪里？也不太有人知道。南宋时叫聚景园，是皇家园林。

它建于吴越天福年间，南宋并入皇家园林“聚景园”，就在如今的柳浪闻莺。北宋秦观专门为它写过诗：“西湖环岸皆招提，楼阁晦明如卧披”。

水心寺的遗物如今只剩这一件经幢，它是吴越国水心寺创建时期的见证。

7.消失的历史

很多人一说到吴越国，会先想到雷峰塔。浙博孤山馆专门有雷峰塔的常设展厅，这次在之江馆，雷峰塔遗址的第一次也来了。

先说镇馆之宝——雷峰塔天宫出土纯银阿育王塔。

雷峰塔的两座阿育王塔，分别出自地宫和天宫。地宫出土的银阿育王塔，内藏佛螺髻发舍利。这一次新馆展出的是另一只银阿育王塔，原应藏于塔身天宫之中。出土时位于雷峰塔遗址地表，已经被压扁，后来拉伸修复好了。

塔身内有金瓶，应是天宫中供养的舍利器，内藏舍利11粒，这次也都展出了。

这是吴越国佛塔出土的最高等级阿育王塔，表现了当时的佛教艺术形象，也体现了吴越国精湛的金银器技艺。

魏祝挺说，这件在之江馆展出有个好处。

“原本地宫和天宫出土的阿育王塔都摆在孤山馆，经常有观众来问，哪件是真的，哪件是假的，也就是复制品，哪个有舍利，哪个没舍利。看这件摆了个舍利，看地宫那件没摆舍利（实际是没有展出来），很多人就认为天宫这件是真的，以为地宫这件没舍利，黎老师就说，干脆这件就拿到之江馆展出。”

如此，两件分开展出，大家在两个馆区都可以看到雷峰塔的阿育王塔。

还有铜镜。

2001年，雷峰塔遗址地宫出土了一面南唐铜镜。

字少事大。

吴越国和南唐是敌国，雷峰塔地宫却出现了人家的铜镜，这说明文化经济交往并没有中断，不妨碍做生意。

再看铜镜上的铭文：“都省铜坊”“匠人倪成”“官”。

三要素解密了：这是五代南唐时期最为典型和最具代表性的官造铜镜。“都省”是尚书省的别称，“铜坊”是尚书省管辖的官营手工业作坊。

插播一句，三楼的名人馆，“反向”放着一件来自南通博物苑的秘色瓷，皮囊壶造型。吴越国烧制的秘色瓷，却跑到了南唐的地界。两件文物，互为补充。

对了，吴越国用什么钱？

文献没有记载吴越国铸造钱币的具体种类，所以我们只能通过考古出土实物来判断。雷峰塔出土了3000个钱币，这次展了300个，也是第一次大规模展出雷峰塔的钱币。我们看到，基本上是开元通宝，还有两行是乾元重宝，都是供养人的随年钱，说明吴越国依然沿用了唐代货币。

还有件有意思的事情，雷峰塔出土的3000枚钱币中，发现了一枚外国钱币。

哪个国家的？

日本。这是日本平安时代清和天皇贞观元年至十年（859—868）铸钱，仅此一枚，也是吴越国与日本海上贸易交流的重要见证物。

我们知道，宋代的海外贸易，代表了宋代开放的姿态，而在吴越国，造船和航海技术已经很先进。

最远到哪里？

有一个资料。吴越攻打杨吴南唐政权，使用了石油，火攻。有人推测石油可能来自阿拉伯。

展板上，还有一组材料：吴越国依靠发达的航海技术，和日本、朝鲜半岛开展交流，建立关系。高丽《三国遗事》（成书于1280年代）里记了一件事。

五代后唐天成五年（930），朝鲜半岛的后百济国与高丽国交战，吴越国王钱镠派遣使者班尚书分别拿着国书，到后百济和高丽，斡旋两国矛盾。

信写得很有上国气度，只看其中一句：“吴越国使班尚书至，传王诏旨，与知卿高丽久通和好，共契邻盟。”吴越国王居然给他们发诏旨，这就僭越了。他说，后百济和高丽你们不要打了（最后高丽统一了朝鲜半岛），“吴越王殿下，德洽包荒，仁深字小，特出纶于丹禁，”感谢吴越国主恩抚高丽，特地过来发布圣旨。“谕戢难于青丘”，钱镠苦口婆心，用诗经不戢不难的道理劝喻蛮荒之人。这说明了吴越国在朝鲜半岛的影响力，以及钱镠当时的势力和内心。

《日本纪略》《本朝文粹》中也有吴越遣使日本的记载。

钱弘佐和钱弘俶给日本的左右大臣写过信，记在日本平安时代《本朝文粹》（约1037—1046间成书）中。日本天历元年（947）日本国左大臣，以及天历七年（953）日本国右大臣，各有一封回复给吴越王的书信，由吴越国商人蒋衮、蒋丞勋带信。

这两次写信，吴越国并没有僭越，因为不是写给日本天皇的，而是作为臣子跟臣子之间的通信。

左大臣文笔不好，找了著名文人江相公来帮他写一封书信回给吴越王钱弘佐。书信的文体非常漂亮，被收进了《本朝文粹》这一平安文学的教科书里，成为范例。（《本朝文粹》是完成于11世纪中叶的日本汉文经典选集，分类效仿梁萧统《文选》，是日本平安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汉文学总集。）

顺便提一句，魏祝挺的第一个硕士论文研究的就是《本朝文粹》。

第二封信是右大臣回给钱弘俶的，但信里居然称他为吴越公，回信时间为953年。魏祝挺一算，952年，应该是书信寄过来的时间，钱弘俶还没有受到后周册封为吴越国王，所以称他吴越公，可见非常得体。而回信的时候，他的身份变了，已经是吴越国王了。

另一封信，也是史料没有记载的杭州奉先寺的故事。

奉先寺在哪里？知道的人应该不多，它是原吴越国的皇家寺院，就在现在的中国丝绸博物馆附近，而经幢移到了灵隐寺天王殿前。北宋至道元年（公元995年），奉先寺也开展了海外交流活动。回信中写道，奉先寺向日本比叡山延历寺赠书和求取经籍。

这些史料都留在了《本朝文粹》里——不是因为史料才被留下来，而是因为文章写得好，被留下当范文。

但是，纳土归宋，吴越国的官方档案要全部销毁，跟外国邦交的大事件，怎么能写？

吴越国销毁了所有的史料，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。

“转载请注明出处”